弗里德里希·哈耶克讲：文明进程是一系列不断发现我们尚未意识到的问题。

时间，像是一片柔软而又无边的海洋，在表面阴晴不定的浪涛之下，暗藏着无数层层叠叠的涟漪。而在更深处，沉淀着不为人知的玄妙与秘密。岁月终究会在每个人的身上刻下无法抹去的痕迹，而在我历经六十二年的光阴里，这些痕迹早已成为生命纹理的一部分，雕刻出我对世界、对艺术、对生命愈加深邃而含蓄的理解。

回望年轻时，我的世界是既新鲜又陌生。二十岁，是人生令序初启的年纪，满怀勇气与激情，却又裹挟着不安与茫然。八十年代初的中国，是迷失与激越交织的时代，一个充满矛盾、断裂与重塑的时期。我像是行走在地质断裂带上的人，思想与情感在剧烈碰撞，内心深处对意义的追索，也正是我选择踏入艺术之路的原点。

然而，真正的自我探寻，从来不是少年意气的表象冲动，而是漫长岁月中一次次沉潜、碰撞、挣扎后的隐秘领悟。年轻时，我曾在但丁的《神曲》、米开朗基罗的《创世纪》与诗歌中寻找超越现实困顿的出口，企图用自我认知来填补内心的空茫。但时间教会我，艺术的意义，并不在于以技艺的华丽征服世界，而是直面世界的荒谬，接纳生活的不完整，并在破碎与失落之中汲取力量。

正如欧内斯特·海明威所说：“世界让人破碎，然后许多人就在破碎之处变得更坚强。”六十二年的生命旅程中，我便是在那些破碎之处不断拾捡、焊接、缝补，并用艺术将裂痕转化为纹理，化痛苦为存在的证据。

@傅榆翔

四十余年的艺术生涯，对我而言，从未只是与外部世界的对话，它更是与内心隐秘自我的和解。我始终将作品视为时间的断简与考古遗存，它们既是油画的叙事，也是雕塑的图腾，更是我与岁月、与时代变迁的交互标记。艺术与思想，注定不是静止的，它们在时间与空间的流动中不断嬗变，每一件作品，都是我在时间缝隙中向过往递出的凝视，对未来发出的叩问。

我的创作，从不止于自我困顿与表达，它更像是存在的一种自传式注释。我从不自诩“创造者”，更愿意视自己为行走在时间缝隙中的文本叙事者。我拾捡那些被历史遗落、文明遗忘的碎片——个体的喟叹、历史的尘埃、文明的断简——这些微小而不起眼的残片，正是构成我生命与艺术根基的元素。每件作品，都是我将这些断裂的遗痕重新挪移、焊接、缝合的结果。艺术创作，便是一场古老自我觉知的炼金术，也是一种对时空本质的叩问与锚定。

艺术之于我，从来不是追求表面的惊艳，而是以思考与创造为手段，与时间、世界以及自身展开一场深刻对话。这种对话，正如哈耶克所揭示的那样：“文明进程本身，就是在不断发现此前我们尚未意识到的问题。”艺术正是这场探索中的坐标，它无须给出结论，而在于持续提出问题，让内心保持波澜。

六十二年，这段旅程稀释了曾经的激情，带来了沉淀后的淡定。我逐渐明白，艺术的价值不在于它能解决多少问题，而在于它能激发多少新的问题。它在我内心反复激起涟漪，让我不断反思、质疑，持续探索那永远无法触及的“彼岸”。

如今，站在这六十二岁的时间坐标上回望，我已不再是那个迷茫、惶惑的青年。我看见了自己，看到那些曾经的裂痕、伤口，看到它们如何在岁月洗涤下，逐渐转化为坚韧与笃定。这些裂痕，既是个体生命的印记，更是艺术与思想旅程的见证。它们让我愈发接近那个最本真的自我，也让我明白，艺术从不在于形式的华丽，而在于对生命最深刻、最持续的理解与反思。

我仍在创作，仍在与自己、与时间探究。每幅油画、每座雕塑背后，都藏着我对过往岁月的深刻回望与对未来无尽的探访。六十二年的历练，并未让我止步，反而让我愈发认清自己的艺术之路。那些曾经的迷惘、失落与挣扎，早已不再是负担，而成为滋养我创作的掌纹地。

艺术，对我而言，早已不止是单纯的创造行为，而是一场持续反思与重建的过程。在这个过程中，我逐渐与自己和解，与初心重逢。正如《杰夫在威尼斯，死亡在瓦拉纳西》中的沉思，死亡并非终结，而是存在的延伸；又如《纳尔其斯与哥尔德蒙》中的追寻，艺术的意义在于不断追问，而非试图抵达一个终点。

时间流逝，从未带走我的执着，反而让它愈发沉静、内敛。我站在时间的河岸，回望那个在失意与困惑中成长、在破碎中拾捡断简的自己。那些破碎光影、窒息瞬间与无解追问，已沉淀于血脉，成为滋养我生命与艺术创作的根基。

2025.7.5. 成都

转自：北尚人文艺术空间